看黄河
冬日午后,在党校老师的带领下,我们登上了学校特意安排的专车,沿着习近平总书记在郑州的“黄河足迹”,一起看黄河。
宽阔的快速路笔直地延展向远方,窗外的高楼与街市流水般向后掠去。渐渐地,视野愈发开阔,那片熟悉的带着苍黄底色的空旷便横在眼前了。风的味道悄然改变,市廛的温吞气息一扫而空,代之以一种清冽透骨的寒、挟着细碎的泥沙颗粒,直扑脸颊。
下了车,走到堤岸的护栏边,黄河便再无遮拦地、坦荡荡地躺在冬日天穹之下了。
我从未在冬日里这样认真地看过她。夏秋之际的黄河,我是领教过的,那是一匹暴烈的、赭黄色的巨兽,挟着雷鸣般的闷吼,翻滚着、冲撞着,仿佛要将两岸的泥土都吞咽下去,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雄浑。可眼前的她,却换了一副脾性。风是冷的,水是静的,天地间便只剩下这浑然苍黄的一脉,缓缓地,执着地向东流去。那流动几乎是看不见的,只能从水面偶尔转出一个不急不躁的漩涡,或是推着一小片薄冰,慢悠悠地走,才能觉察她确实是在走着,走了千万年,还将继续这样走下去。这沉默的、近乎凝滞的流淌,比起夏日的咆哮,似乎蕴蓄着更深邃的力量。那是一种饱经沧桑后的从容,一种将万千气象都内化于心的沉默。我觉得,这才是黄河更常态的模样,暴躁是暂时的宣泄,而这深沉的流淌,才是她生命的底色。
沿河岸走不多远,便望见了那座著名的“黄河母亲”塑像。她一如既往静静地立着,汉白玉的质地,在湛蓝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近乎肌肤的光泽。她微低着头,面容是东方女性特有的圆润与慈祥,眼帘低垂,目光仿佛正落在怀中安睡的婴孩身上,又仿佛透过婴孩,落在脚下这不息的河流里。那婴孩蜷着,憨态可掬。整个塑像的线条是那样流畅而饱满,没有一丝的尖刻与突兀,只有一种浑圆的爱,像大地本身,包容着一切。
我们静静地立在塑像前,风似乎也绕开了这一角安宁。老师的讲解声在风里时断时续,说生态,说治理,说发展。那些宏大的词语,此刻听来,却奇异地与眼前这慈和的形象、与身后沉静的河水融为一体。我越来越明白了“幸福河”这三个字,并非一个遥不可及的口号。它或许就是这样,让狂暴归于安澜,让浑黄渐渐澄清,让一条哺育了文明却又屡屡带来伤痛的大河,真正像一个温存的母亲,将她所孕育的一切,都揽入安稳的怀抱。这尊不会言语的塑像,此刻却成了这一切变迁最动人、最有力的注脚。
我的视线从母亲安详的侧脸移开,投向那一片苍茫的河水。就在这凝望的恍惚间,一段几乎被岁月淹没的记忆带着鲜明的凉意,从这河水的深处,缓缓地浮了上来。我站定了看,忽然觉得这光,这河滩的弧线,这空气里的清冷,都异常地熟悉起来。一些被光阴掩埋得很好的东西,裹挟着三十多年前的风声与尘土气,猛地涌到眼前来了。
小时候,看黄河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头一晚,心便像揣了只活雀儿,扑腾扑腾地静不下来。母亲要连夜烙饼,面香混着葱花和油香,从厨房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军绿色的水壶灌得满满的,斜挎在身上。天还黑黢黢的就被大人从被窝里喊起来,迷迷瞪瞪地裹上最厚的棉袄,和一群同样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孩子,跟着老师一起挤上那辆喷着黑烟的旧客车。车像醉汉般摇晃,一路唱着哐啷哐啷的歌,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扬起长长的烟尘,从车子的每条缝隙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我们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人贴着人,呼吸热烘烘地喷在彼此脸上。谁也不嫌挤,眼睛贪婪地搜寻着地平线上第一抹黄色的踪迹。
当我们终于站在黄河岸边,所见的情景,与今日是截然不同的。那时的河岸,似乎更荒更“野”。没有如今平整的观景步道,也没有那些讲解的标牌,只有乱石、荒草和裸露的、被水流切割得沟壑纵横的黄土崖。河水似乎也更“黄”更“浊”,翻滚着,吐着白沫,一股浓郁的、带着腥气的泥土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水是汹涌的,带着骇人的声势与力量,翻滚着,冲撞着,发出低沉的、永不停歇的怒吼,简直是位奔腾咆哮的巨神。风极大,卷着河上来的水汽和沙粒,打在脸上,生疼。那时的河滩也广阔,我们能在远离水流的硬沙地上疯跑尖叫,用小铲子挖出湿漉漉的沙子,堆出不成形的城堡。老师会指着那浑黄的、接天而来的大水,庄重地说:“看,这就是黄河。”我其实似懂非懂,只记得那水的颜色,那风的声音,那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腥甜的泥土气息。
回去的路更漫长。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最初的兴奋。我们在摇晃的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头发里、衣服的褶皱里,到处都藏着黄河的沙粒,似乎过了好几天,还能从袜子里抖出来几粒。那种充满沙土的疲惫与甜蜜,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想什么呢?该回去了。”同学的声音将我拉回。
记忆的潮水悄然退去,眼前仍是那片沉静的、冬日的水面。我环顾四周,脚下是修葺平整的堤顶道路,来时乘坐的大巴车平稳舒适,不过个把小时,便从繁华的城区直达此地。那座慈祥的黄河母亲像,一直为这雄浑的风景,添上了一抹最温柔的注解。
可是,一个念头却无端地冒了出来。暮色不知不觉合拢了,河对岸已亮起三两灯火,像惺忪的睡眼。风确实紧了,带着更强的寒意,掠过空旷的河滩,发出呜呜的哨音。我们沿着来路往回走,步履匆匆。坐进车里,暖气立刻将人包裹。窗外的黄河与暮色,瞬间被隔在一层明净的玻璃之外,成了无声移动的、模糊的背景画。回程更快,路灯的光带连成一条璀璨的河,向着市中心的暖光与喧声流去。
一场几十年前的远征,如今缩略成午后一场闲适的消遣。我们赶来,又悄然离去,仿佛探望一位久未问候、却笃定她永远在那里的老亲戚。手指在冰凉的手机屏上一划,关于这条河千百年来的命运,那些惊心动魄的“斗水”“治河”史诗,那些“河清海晏”的梦想与“黄河宁,天下平”的箴言,便以图文甚至视频的形式清晰呈现。我们了解她的历史,知道她的战略,谈论她的生态与未来,语汇是精准的,态度是关切的。
可是,就在这一片信息的“了然”与抵达的“便利”之中,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陌生”却悄然而生。带着些许凉意,比这河上的风更真切地触到了我:路顺了,来得却少了。甚至,掐指算算,竟已有好几年不曾专程来看过她了。她似乎从一场需要郑重对待的“远征”,变成了地图上一个熟悉的、随时可至的坐标,于是便也失去了那份必须前往的迫切。平日里,琐事如藤蔓般缠身,偶有闲暇,心也懒了,情愿窝在方寸之间的暖热里,隔着屏幕看千山万水,也觉得足够。这浩荡的、真实的黄河,反倒被搁置在了一旁。
车缓缓启动,将那片苍黄的水、那尊白玉的像,渐渐收拢成后视镜里一幅移动的画卷。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画卷里,又仿佛是从我自己的心底,轻轻地响了起来:你们有多长时间,没看黄河了?
看黄河,不必择一个晴好的天气,也不必等一个特定的行程。或许就在某个寻常的午后,挤一点时间,走出那暖热的蜗壳,去那风里站一站。
有些幸福,不在奔忙的前路,而在那一片永恒的、浑黄的流淌里,静静地等着我们回去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