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认识孟宪明时，他的身份是民俗学专家。2006年春天，时任《文化时报》副总编辑的我随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会长夏挽群以及河南省民俗学会的一批专家，奔赴豫南泌阳县，参加关于“盘古之乡”的主题研讨会。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中，印象深刻者当属孟宪明兄，他口才极佳，记忆力惊人，出口成章。随着对他的全面了解，再次跟他打交道时，我已可以很全面地介绍其多重身份了：著名作家、编剧、民俗学家。

如今还应加上一个头衔：诗人。此定义有着坚实的例证作为“支撑材料”。近年我们之间微信互动频繁，主要形式便是他的“每日一诗”，发布的时间一般在上午10时到12时之间，几乎从未中断。以2025年11月4日这天的诗为例：

晒杮子

青青黄黄 支棱棱站成一片

接受天地间最严格的检验

是不是自然 是不是安全

是不是体态丰满 字正腔圆

有没有在365天中旷课一晚

寒 顺着草根 钻出泥土

热 沿着光线 降到地面

窸窸窣窣的风 率领着四面八方萦绕盘旋

自信的脸 朗润润响成一片

争先恐后着由硬变软

准备把日和月染红 晒扁

天和地喜气洋洋

温温柔柔地 甜

多年坚持不懈的写作，使得孟宪明的诗歌创作会随时光的流逝而生发出新的意境，正是应那句“文章合为时而著”的古训。在写一篇少儿文学的书评之前，拉拉杂杂扯出如此丰富的背景知识，是因为这些看似“闲话”的句子与我读完他新近出版的《像河水一样长》有着直接的关联。

一

《像河水一样长》于2025年5月由海燕出版社刊行。

故事情节、人物关系极其简单：在黄河中游一处有沙洲、河滩的村子，何长生和他的爷爷养了40几头牛，其中一头叫作“牛富贵”的牛膘肥体壮，因误食塑料生命垂危，兽医束手无策，家人无所适从，何长生却能用自己的“秘籍”，“劝说”它喝下泻药，神奇地救了牛富贵的性命；暑假期间，何长生与小伙伴徐福启到黄河滩放牛，夜深人静时，上游河水暴涨，顺流急下，冲走了大半牛群。各方人马找回大部分丢失的牛后，何长生和牛富贵却难觅其踪……故事反转，几天之后，牛富贵驮着何长生缓缓回到村庄，“哥儿俩”终于见到了熟悉的爷爷和乡亲们。面对以高价收购的牛贩子，在孙子何长生的坚持下，爷爷最终做出“永远都不卖牛富贵”的庄严承诺……

小说以孟宪明自幼熟悉的黄河岸边为主要场景，故事聚焦儿童成长，主人公依然是作者长期关注的留守儿童与单亲家庭孩子。地点是“出龙门”的黄河岸边，主人公何长生的父母都在城里打工，爷孙俩在村里相依为命。爷爷靠养42头牛维持生计，牛是从国外引进的品种“西门塔尔”和“夏洛莱”，“头长面宽，像一张小案板；细角弯尖，像两根圆头曲棍；粗壮的四肢像大门的柱子。它肌肉发达，浑身金黄，不动自威，但脑袋、胸脯、肚皮、四条粗腿和尾巴尖却都是雪白的颜色，看上去雄壮又漂亮。”那头生病的牛，起名“牛富贵”，也是本书中唯一一头有名字的牛；另一位小朋友是何长生的同学徐福启，他与何长生一道，在作者栩栩如生的笔下茁壮成长。

二

作为民俗学家，孟宪明在本书12个章节的开篇之前，都会用一首民谣作为“引子”，并巧妙地将它与本章内容有机结合，起到提纲挈领、统率全篇的作用。

在第一章《像是与草做游戏》之前的民谣是:

天下黄河几道弯

几道窄来几道宽

几道弯里能跑马

几道弯里能行船

第十二章前的民谣则是简单的两句:

黄河东流去，一去不回头。

作为诗人的孟宪明，在写景状物时，以凝练如诗的语言，将山川、河流、动物、植物描绘得活灵活现。本书开篇第二页，描写乳牛吃草时的情景：

乳牛吃草不像吃草，倒像是与草做游戏。它用娇嫩的嘴唇贴住纤细的草尖，粉红的舌头伸出来，一舔，一舔，再一舔，草尖往它的嘴巴里探一下头，再探一下头，然后麻利地转身跳出，在早晨的霞光里摇头晃脑。

用拟人化的语言写“出了龙门”的黄河水:

出了龙门的黄河水，不仅累了，步履迟缓，而且有些犯困，左右摇晃着，东一脚，西一脚，沿黄土高原的边缘向南蹒跚，河道就宽阔了。河道一宽，水流就分岔。主流翻滚着，呜咽着，虽不及上游的滔天气势，但也余威可怖……

关于牛粪，作者观察细致入微，描写绘声绘色，让人有现场观摩般的感觉：

牛并不乱屙。它们总是屙在草少的地方，沙土上或者小道边。如果茂密的草地上忽然发现了牛粪，一定是不懂事的小牛乱屙的。刚屙下的牛粪饱含着水分，汪着亮亮的光，青绿的草色变成了暗绿，一眨眼，暗绿再转，变成浅浅的褐，一小时后，牛粪风干了薄皮儿，就成了真正的褐色。正常的牛粪是成坨的。“扑嗒扑嗒落烧饼”，每“扑嗒”一声，就是一块儿屎便落下。一块儿一块儿地摞在一起，颇像一个大大的烧饼。如果哪一次牛粪不成坨，拉稀了，冒水了，或者不怎么成形了，那就是牛有了毛病。有经验的养牛人会通过牛粪评价牛的健康与否。正是因为牛富贵的这一坨“塑料便”，让何长生大长了知识，他开始观察牛如何屙屎，在哪儿屙屎，什么时候屙屎，屙的屎是什么样子。

关于蛇的描写:

一条蛇也进来了。这是一条花皮蛇，半米多长，像雨伞柄那样粗。它显然有些惊慌，进来的时候，先在雨棚的边缘处停一下，仰头看了看所有的牛腿。牛们站着，全都眯着眼，没有动作。蛇安心了，小心地爬过林子般的牛腿，绕着立柱盘了一圈儿。

描写蜘蛛逮蝴蝶：

蜘蛛是高明的猎手，它张开网，待在暗处，静等着猎物自投罗网。果然，一只小蝶粘到了网上。开始，小蝶还不太在意似的，挣扎了几下，就停下来休息。岂不知，正是它的这几下挣扎，惹来了杀身之祸。老蜘蛛迈着长腿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在离小蝶很近的地方停下来，看着小蝶。何长生感觉，老蜘蛛一定在笑，狞笑或者冷笑，因为他看见，小蝶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昆虫也有自己的语言，肯定是老蜘蛛说了什么话让它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全书金句不断：

牛是沙洲的主人。

人与人的差别，比鸟和鱼的差别都大。

昆虫也有自己的语言。

再好的刀剑药，也不胜不流血。

结尾意味深长：

院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三

用传统的民间故事穿插整部小说，用“非暴力”形式润物细无声地启迪着少年的成长。爷爷在黄河滩上就着夜色给小主人公何长生、徐福启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让其明白“错而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同时，向他们普及关于梭子星、轭子星以及天河两岸牛郎织女星等星宿的天文学知识。

作者借小主人公给牛办“学习班”的事件，向读者普及简单的科普知识。每天要做两件事:一是捡塑料，把沙洲上的塑料捡得干干净净；二是查粪便，以观察牛的健康状况，比如是否吃了塑料或者其他异物之类的东西。

作为少儿读物，有趣当然十分重要。只有有趣味，才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使其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快乐的阅读之旅。以给牛搭建公厕为例，其目的不仅是让牛讲卫生，还要训练它们懂规矩，让它们“公的进公厕，母的进母厕”，即使是成年读者，也会为让牛上厕所，且还分“公母”厕所而捧腹不已。

作者借爷爷之口，来跟读者分享少儿教育之道，可谓“既达到目的，又团结同志”。

爷爷有个特点，他从不正面阻止孙子干什么。如果何长生说要往北，他就说往北好，他接着就会把往北的麻烦、困难，甚至危险，一一说出。当你感觉到了，主动说:“我不想往北了。”他就说:“不往北也行！改个方向试试。”直到你说到他认为该去的那个方向。你依照了他的心意，但没有“听他的话”。你感觉，都是你自己做出的决策，只不过“参考”了爷爷的意见。这让何长生常常怀有成就感。

四

人与动物的互相依存与互相救赎，是文学中永远的母题之一，更是少儿文学中经常表达的题材。孟宪明通过对“出了龙门”的黄河岸边少年何长生与牛富贵故事的精心摹写，为我们栩栩如生地讲述了关于成长，关于人与动物，关于人与自然的故事。

他的创作一如既往地坚守儿童本位，用孩子的眼睛看世界，细腻捕捉儿童的心理与情感，将民间文化与乡土记忆自然地融入故事，呈现出鲜活的乡村生活画卷和美好记忆，既传承了古老的文化根脉，又展现了现代农村生活的图景。虽篇幅不大，但含义隽永，意味深长，令人爱不释手。合上这本书，意犹未尽之感很快便充盈心头，忍不住产生一读再读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