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谷洋芋记
洋芋是土命的,它的一生都紧贴着土地。而紧贴土地,是生命匍匐前进的最好方式。洋芋没有艳丽的花朵,也没有高悬的果实,始终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呈现在大地上,默默地滋养着村庄与土地,滋养着日子与炊烟。
我的家乡甘谷,地处黄土高原。许多年前,它用贫瘠而朴实的土地接纳了洋芋,接纳了这种原产于南美的异国作物。
“滇粤群凶势并张,孤军决战出仓皇。鸣笳月夜边声苦,磨剑霜天冻指僵。唳鹤万家闻冠寇警,蹲鸱一窖是军粮。五旬两度搀枪扫,泪洒吴璘旧战场。”这是清代林之望的《留别秦州》,诗中的蹲鸱,即是指洋芋,也是我们目前能看到的最早记载天水地区洋芋的文字。林之望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升任甘肃按察使,率军平定“回民之乱”,次年,离开秦州前往兰州赴任途中写下《留别秦州》。诗中“滇粤群凶势并张”,点明时间是在清同治二年(1863年)冬,而“蹲鸱一窖是军粮”,则描写了当时以一窖洋芋充当军粮的情况。诗人信手写下的数行诗句,无意间为苦苦寻找洋芋在天水地区种植历史的人们,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大门。人们从诗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洋芋早在同治年间就开始在秦州大面积种植了,而这也是甘谷种植洋芋的时间节点。因为伏羌(甘谷)作为当时秦州的管辖地,与秦州交往十分活跃。回民反清时,林之望所统军队亦解过“伏羌之围”,因而把洋芋带入甘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位叫洋芋的外客,来到甘谷后,便以随和的性格、忠厚的品质和极高的产量,受到家乡人的青睐。在艰难困苦的岁月,洋芋滋养着瘦弱的人们,走过了一天又一天,跨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记得,在草枯水冻的严冬,在青黄不接的岁月,只要有一窖洋芋、一缸酸菜,厨房里就会飘出薯香,院子里就会升起炊烟,一家人就会迎来万物生长的春天。因而,洋芋从幼时起就种在我的胃里、长在我的心头。而洋芋谦卑宽厚的品德,更为我平凡的生命注入了精神的活水,使我在茫茫尘世不再孤独。孔子云:“德不孤,必有邻。”如果说洋芋的谦卑与宽厚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那么,人的谦卑与宽厚则需要一种刻骨铭心的领悟。
在春天,看播种洋芋,就像看一场盛大的演出。春日,种洋芋的日子到了。阳光下,坐满了剜洋芋籽的女人。她们瞅准芽眼,极快地剜下一块块形似三角形的洋芋籽。没有芽眼的那部分,便堆在另一边,成为中午或晚上的美食。不一会儿,洋芋籽就像一堆堆白玉,堆在女人身边。巷外的田野上,春正发生,气息迷人。田野上,人们正在播种洋芋。大人扶犁缓行,女人、孩子点籽播种,施施而行,那情景如同古老的戏曲、舒缓的流云,把僵硬的黄土地点染得生机勃勃、风情万种。盛夏时节,洋芋枝叶繁茂,像沉静的女子,着一袭墨绿色的衣裙,戴一束淡紫或乳白的花朵。在沉寂的田野里,它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悄悄地诉说心事。它们慢慢地长大,不张扬,不炫耀,不动声色,一如勤劳质朴、低调内敛的乡人。金秋时节,云淡风轻,走进洋芋地,看霜染秋田,听蛙声一片,是一件幸福的事。这时的洋芋,饱经风霜、看淡世事,像身藏巨宝的老人,穿一袭粗布衣衫,深情地望着回家的路。
洋芋是高产作物。那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洋芋堆得跟小山似的。大的换作柴米油盐,小的制成粉条或粉面子。相当一部分则存放在地窖里。寒冬来临,满满一窖洋芋,是照耀一家人好心情的不灭灯盏。
在甘谷,洋芋有多种吃法,洋芋丝、洋芋片、洋芋疙瘩、洋芋糊糊、洋芋粉条、洋芋凉粉、洋芋甜饭、洋芋酸饭,花样百出,名目繁多。油煎洋芋,是家乡一道著名的风味小吃。在街头,随处可见卖油煎洋芋的摊点。铁锅内热油滚滚,洋芋上下翻腾。不一会儿,洋芋出锅,其色黄里透红,其瓤晶莹洁白,令人垂涎欲滴。如今这道美味,已成为甘谷的一张美食名片,承载着古冀的历史记忆,出入于寻常百姓之家,跻身于高档酒楼之内。
洋芋是故乡的符号。它养育了故乡、滋润了故乡。人们珍视洋芋,珍视平淡的日子。如今,用洋芋充饥的时代早已远去,家乡人的温饱早已不成问题。但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洋芋,它好吃,酸甜皆宜、老幼皆宜;它好看,温润如玉,平易近人;它好德,谦卑宽厚,隐忍内敛。我几乎每天都要凝视洋芋,它在养育我们的同时,还在无声地告诉我们生命的真谛、做人的道理。在这个浮躁喧哗的世界,我们更应该像土命的洋芋那样,重视生命的内核、拒绝外表的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