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敕勒川
远天苍苍,四野茫茫。
敕勒川上,长风裹挟着远古的呼啸自岁月深处奔涌而来,不经意间就听到匈奴的鸣镝、鲜卑的羯鼓、突厥的号角,依稀还夹杂着千年未散的狼烟与长调。这片土地啊,注定是英雄的起点,也是英雄的终点;注定是游牧与农耕碰撞的疆界,是血与火、烈酒与长矛共鸣的狂野。
天似穹庐
敕勒川,头顶世上最苍茫的穹顶。
它高远辽阔,浩渺无垠;又低垂得没入尘世最低处,无声地收容这人间的悲喜。阴山北横,风化的残崖上刻满命运的卜辞。脚下,九曲的黄河无言地冲走无数帝王的倒影。
风,是吟游历史的诗人,千百年来一直吟哦着《敕勒歌》那古来的咏叹——“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时的草原是鲜卑人的沙场,是柔然人的坟冢,是铁蹄往来的必经地。而今,那苍凉的长调依旧,不同的是,歌吟的内容早已迭代。
铁马冰河入梦来
白骨、残戟、箭镞、断弓,早已与敕勒川的泥土一体。
不信?你信手抓一把这里的泥土,就可能抓到大汉的残简、匈奴的手盾,抑或突厥的残刀。这里,曾是不老的战场,每一粒沙中都隐藏着刀光剑影,每一棵草里都凝固着鼓角争鸣。我曾在一个秋雨凶猛的午后,于草滩上捡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上面的“受降城”3字依稀可见。那一瞬,我说不出的是激动抑或战栗,只是久久不能平静。唯有雨水在残垣上呜咽,不知是吟咏那些未竟的诗篇,还是悼念远去的魂魄。
雨停了,在黄昏,抚摸着一堵斑驳的烽燧,远望,残阳如血,让苍茫愈发苍茫,辽阔愈见辽阔。恍惚间,北风凛冽,冰河长封。马蹄声、战鼓声、呐喊声,一声声自地下传来,仿佛无数兵卒厮杀疆场……凝眸望,他们的兵甲早已锈迹斑斑,战旗也已补丁累累,唯有那凌厉的眼神寒芒依旧。他们是谁?汉家勇士?匈奴射手?突厥狼卫?春闺梦里人?大地无言,只有长风把一粒粒沙射在我的脸上,冷,硬,疼。
牧歌
牧人,是敕勒川最后的游吟者。
他们口中的长调,比历史更苍凉,比散曲更自由。那长调里,有北风的怒号,有马蹄的奔腾,有烈酒的辛辣,有分别的哀愁。但没有哀怨,长调只是把心思捧出来,交给天,交给地。
长调掠过的每一颗沙粒,都有故事:有的沙粒下掩埋着当年的英雄;有的沙粒上刻着情人的盟誓;有的沙粒中住着古老的精灵。
一声长调,就是一壶烈酒,饮一口,就让你饮下一团火,一团从匈奴时代燃烧至今的烈火。
黄昏昏黄,长调悠扬,鹰唳嘹亮,马嘶昂扬,狼嚎苍茫。千百年来,这里,人、狼、鹰、马——共同谱写着生存的史诗。
狼群是草原的魂,牧人是草原的骨,鹰是草原的神,马是草原的根,而历史,不过是他们脚下的尘埃,被风一次次扬起,又一次次落下。
山河不改,人间已换
苍茫依旧的敕勒川,早已隐遁了征服杀戮,暗淡了刀光剑影。
车轮与马蹄并进,毡帐与大厦同起。古老的文化与当代的文明巧妙地对接,他们以包容的姿态吸纳着新时代的空气,也不倾听历史深处的回声——那是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那是呼韩邪单于三进长安的马蹄声,那是昭君玉手挥动的琵琶声……
敕勒川,历史的碑石,见惯了悲欢离合,便不悲不喜,只是无言地面对人间的一切,承受人间的一切。任由一代代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任一茬茬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静对日出日落,闲看风起风伏,最终归于宁静。
我抔起黄沙,缓缓扬向风中。
瞬息,沙尘飞舞,如时光的碎片,等后来者拼贴成一卷不朽的史诗。
敕勒川,依旧横亘在天地间,一望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