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怀疑，那棵银杏在夏日里囤积阳光，就是为了在秋深的时候，做一场惊天动地的梦。它的梦不是混沌的，而是无比清醒的、具有形态的。那形态，就是蝶。

起初，就那么一两片在试探。从高高的枝桠上，旋下一片金黄，悠悠的，像一句忘了下文的偈语。但它太轻了，落下来一点悲伤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有种狡黠。然后，风来了，不是那种能把一切都吹烂的狂风，而是一阵清凉的气流。这气流成了号令，整棵树的梦，好像在这一刻被掀开了一角。

于是，我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成千上万的蝶，在同一瞬间，决绝地脱离了枝头。它们不是凋零，是奔赴，奔赴一场跟天空早就约好的狂欢派对。那落叶，如同一场金色的雪崩、一场无声的交响。它们密密麻麻，各玩各的，每一片都跳着属于自己的舞蹈。

有的性子烈，像一道金色闪电，垂直地劈下来。有的很缠绵，被气流托着，忽上忽下，写着无穷无尽的“8”字。更有几片，竟然借着风，不可思议地向上爬升，几乎要回到枝头了，可最后还是没了力气，姿态优雅地飘落下来，不像认输，倒像在谢幕。

我的房间，成了这场盛大演出的VIP包厢。我几乎能听见那千千万万的翅膀（假如它们有翅膀的话）振动时发出的簌簌声，那到底是梦碎了的声音，还是梦实现的声音呢？这纷飞的金色秘密，比任何密码都难破。

我推开门，走进这片“蝴蝶阵”里。它们拂过我的肩膀，停在我的发梢，用一种极轻的重量提醒着我。我蹲下来，看着地面。它们不是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而是一层盖着一层，织成了一块巨大的、柔软的金色地毯。这地毯是活的，最下面的叶子已经睡着了。最上面的还未散尽力气，叶子边缘微微卷曲，像蝴蝶翅膀在轻轻扇动，尝试做最后一次飞翔。

我捡起一片，对着光线。阳光透过来，清晰的叶脉就像它一生走过的路线图。这小小的叶子记录着关于阳光、雨露、季风的全部信息。黄叶纷飞，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写完了一部立体的、厚重的自传。

我没有把它夹进书里，而是让它静静地留在那里，去孕育下一个季节的绿色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