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河魂

我家门前有条河,河水黄汤汤的,庄上人喊它“大河汤汤”。大伙心里都明白,那是黄河的支岔子,折了个弯,便莽撞地贴着我们村沿儿流过。抗战那些年,这河成了咱庄户人与鬼子周旋的天然屏障。夜里渡船上的马灯忽明忽暗,老歪爹撑着船,把区小队的战士送过河去偷袭炮楼……浑黄的浪头里,藏着一股子宁折不弯的硬气。
如今,河水裹挟着上游黄土高原的筋骨奔涌而下,水色浑黄,性子泼辣,却给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带来粗粝却实在的恩典。
清早起来,河边的雾气还没散尽,那几块被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板上便热闹开了。女人们端着满箩头衣裳,棒槌“梆梆”敲打着。那声响清脆结实,混着皂角和河泥特有的土腥味儿,在湿漉漉的晨雾里撞来撞去。河水浑黄,却奇异地把粗布衣裳搓洗出一种清亮的颜色。牙猪婶捶得最带劲,水花四溅,映着刚爬过堤岸的日头,在她身前漾出一弯朦胧的彩虹。“俺说,黄河里头是有皂神哩!”她常这么念叨。河水驮走了衣裳上的污浊,留下了洁净,也卷走了女人们絮叨的家长里短,只余下青石板上那一圈圈深色的水痕,是日复一日的印记。
这河最大的好处,是它肚囊宽厚,能喂饱土地养活人。开春麦苗返青,眼看底墒不足,叶子蔫头耷脑卷了边儿。村里的几个爷儿蹲到河沿儿上,嘬着烟袋锅子,眼巴巴瞅着那浑浊的黄河水白白流淌。老支书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猛磕几下,火星子四溅:“开闸,引水!母亲河的水,金贵哩!”浑浊的河水便沿着蜿蜒的土渠奔涌而来。麦苗得了这股子浑汤,眼见着支棱挺拔起来,由枯黄转为油绿,贪婪地吸吮着水里的滋养——那滋养里,分明裹挟着上游土地的油脂精血,是母亲河捧出的乳汁。待到麦熟,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麦芒直愣愣刺向青天,打麦场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阳光与黄河泥腥气的甜香,便是母亲河最慷慨的馈赠。它以自身的血肉,浇灌出这一方养命的膏腴。
河岸有个老渡口,几根粗木桩深钉在黄泥汤里,桩身上是经年累月船缆勒磨出的深槽,黑黢黢的,还留着几处弹孔,那是鬼子机枪扫过的痕迹,像母亲结痂的伤疤。摆渡的老歪,一双手伸出来吓人,指关节粗大变形,筋骨嶙峋,那是被浸透黄河浊水的湿冷船缆,经年累月勒磨雕刻的结果。他把竹篙深深点下去,搅动河底沉沙,水面便翻涌起一股更浓的浑黄。人来人往,过河人的焦灼、归乡人的欣然、离乡人的沉重,都在这条破旧的渡船上一筐筐盛着,被老歪和他那条沉默的船,一趟趟运过去,又渡回来。河水翻涌,悠悠荡荡,仿佛阅尽了黄河滩上所有的烟火悲欢。
河水奔流不息,驮着上游的黄土,驮着两岸的人影,驮着岁月的泥沙,日日夜夜向前奔涌。当年战士们喝过的河水,如今还在滋养着岸边的新苗;老歪爹撑过的船板,虽已朽成河泥,却把那股子撑船人的硬气,融进了代代相传的日子里。这条源自母亲河的河流,分明是躺倒在大地上的一块丰碑,上面刻满了无名而永恒的泥土印记,无声诉说着黄河与中原儿女血脉相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