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木年轮中生长

与树结缘,是一个人最大的福气。
童年时,我在村后自留地的菜地边插下小树苗,它们长成一排漂亮的绿篱,护卫着蔬菜,也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少年时,我奔向祖国的大西北,在黄土高原上生活、求学。青年时,我回到故乡,成为一名林业工作者,在伏牛山与桐柏山护卫的盆地里,与树木厮守相伴。
一株树木就是一册读不尽的人生。从植入地下或种子播入土壤开始,它便踏上生命的奋斗历程:经风沐雨、历霜雪冻,遭蚁噬兽咬,才一点点长高。漫漫岁月里,它将艰难苦恨融入年轮,生长出伟岸的树冠、碧绿的叶片,葱茏生机中洋溢着迷人魅力,流淌着无尽诗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树,也没有完全一样的树叶,一排树木就是一个世界,一片叶子就是一个故事,一句句闪耀着诗情、晶莹跳跃的诗眼。一棵树经历世界的荒凉与广袤,也承载人生的沧桑悲苦,它是有感情的,用生长诠释爱恨悲愁、喜怒伤悲,还有感恩与愤恨。
2020年,我从林业部门调到文艺部门。次年春天,我将家中一棵“兄弟树”搬入市文联办公室。换了新盆后,树木仿佛找到了灵感,猛然勃发出超人的活力:树体白皙里泛着豆绿,似遇贵人;树叶肥硕阔大,油绿发亮,枝柯蓬勃如伞,既含花木的柔情娇美,又具树木的阳光健硕。与我共处一室,它似有心灵感应,让诗意涌动,情感如浪花飞溅。
那些年,我行走南阳大地,用脚步丈量人生疆域。在宝天曼原始森林,我仰视苍劲沉郁的树木,看松鼠跳跃、山鸟啾啾,远山白云悠悠,苍鹰盘旋,思维与思想一次次被拔高。在太平镇黄石庵林场,浓密的森林冠盖下,十八盘如故事的伏笔时隐时现,将大自然的诡谲与人生的沉浮撮合、交融。满山植物以青绿与疯长吟哦生命的执着:春天的杜鹃、秋天的枫叶,虽季节不同,却都是生命炽热的鲜艳流淌。这些植株与野草,成为树木相伴共生的知音。
在一棵树前,我寻觅美好,试图表达亲切、热爱与怜悯,唱出内心无尽的情谊。树木总引导我思索生命的意义、生活的真谛、人生的价值。风吹过,它对风私语;鸟驻足,它撒下爱怜与嘱托。
我们从树下走过,树木会满含爱意,以无私与宽广点下诗题——它是父母、恩师、挚友、知己。与树木结缘的人生是幸福的,我能写下的诗句,是它的一片片叶子、一滴滴汁液。
树木给予人类太多,氧气、果实,护卫水土、吸收毒气、提供木材……2016 年,我在腾格里沙漠行走,在枯黄热浪中,第一次见到浑身浅褐色、叶片如针的沙棒。在恶劣环境中,没有水,只有炙烤,却依然活着,绿得倔强。2019年在新疆,我见到传说中的胡杨,忽然觉得,离天最近的是鹰,而高于苍鹰的是胡杨。它把生命写成超越岁月的诗篇,每字都浸透血性的刚硬与顽强。在林业部门,我植过树,剪过枝,履行着林业工作者的责任。每当看到铜山荒山土岭上的幼树,我知道那是汗水浇出的生命。被汗水与希望浇灌的树木,何尝不是诗意的涌动?
写作于我,是老牛之反刍。想起4岁多的女儿曾说:“爸爸,我刚才从胃里吐出了一块儿肉,我在反刍。” 我笑了,继而懂得:生活的真理,是将岁月的馈赠从心中 “反刍”,反复咀嚼。我们日渐流失的钙质,将从这咀嚼中获取,从树木中获取,包括光阴、爱与诗意。
写诗于我,是迷茫中的修己。那时,我就是一棵树,缀满碧绿的叶子,清新且泛着光阴的香气,在厅堂室内,旁若无人,自由生长。诗歌给予我的力量,高尚而纯粹。那么多诗人,都是树上的一枚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