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地而生

大地上,总有这么一些家伙,长得拖拖拉拉,根本不打算长成具体的形状。褶皱状,水波状,反正就是随心所欲的样子。它是极简主义,没有根,省略掉茎,叶子花朵都不要。绝不站起来,大大咧咧躺着,不修边幅。颜色嘛,尽量低调,黑褐色,或者稍微带一点深绿。名字也无所谓,叫啥不是个叫,地耳、地达菜、地见皮、地皮菜,都行。
当然,我一直叫它的学名——地耳。我觉得随随便便称呼,人家可能不太高兴,虽然没嘴巴,耳朵可有呢。
不下雨的日子,地耳去哪儿了?躲在草根底下,乱石头缝隙,羊粪蛋里,不好找。它干枯,薄如纸,蜷缩成一点点,又脆弱,指甲抠出来,一捏就碎成粉齑给你看。地耳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隐身于大地,混杂在草屑、尘土里,皱缩休眠,以碎末末的分身术,最好别让人看见。
没有谁可以依赖地耳生存,绝不能。连蚂蚁也没有办法,地耳太接地气,不能轻易获取。不下雨时,地耳干缩,烂渣渣,紧贴于土,一动不动,以隐居的方式和世界相处。只有和土地混为一体,地耳才觉得自己安全无恙。
然而,地耳这种东西,没有必要如此谨慎吧?又不是多么好吃,可有可无嘛。如果大地没收掉青草和苜蓿,牛羊一定会饿死。如果老天没收掉粮食,人类就要遭殃。如果大风刮翻树木,鸟儿就得流浪。如果旷野删除地耳,多大点事,人类和动物毫不在意。地耳是谁?它是干什么的?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没有出现在地球上的时候,地耳已经悄无声息登录了。恐龙绝不会吃它,剑齿象看都看不见地耳,虫子、蚂蚁也不见得靠地见皮过活,可它为何要把自己进化成这个鬼样子?谁知道呢。反正地球就是它栖身的宿主,它就要贼头贼脑潜伏。
起风了,空气里有雨水的味道。铁线莲顶着一头白发,一根一根派遣它的茸毛种子,让风刮走,越远越好。种子掉到脚下,就会和它争夺养分。蒲公英也不闲着,竖起一支支白色茸球,“噗”吹一口气,打发它远走高飞。蘑菇暗暗抽出菌丝,一圈一圈布下蘑菇圈八卦阵。地耳按兵不动,紧紧吸住草根,别让风吹跑。
大雨小雨,从天空一路旅行而来,大地上湿漉漉的。雨水不断降落,填满草窠的间隙,填满小河沟壑。大地上的植物心满意足,天旱了很久,早就等得不耐烦。
蘑菇已经沉不住气,摁不住狂跳的心,在土壤里躁动起来。菌丝钻出地面,细细的,戴着小圆帽。雨下雨的,蘑菇长蘑菇的。只用了半天时间,小蘑菇长成大蘑菇,山野里、树林里,一个一个的蘑菇圈白生生地摆好阵法,发射信号给老天。
地耳沉住气,颜色深了一些,依然不起眼。你下你的雨,我藏我的身,何必要招摇呢。它稳重,土眉沙眼窝,不想给人类献殷勤。
雨停了,太阳还没出来。枯萎的地耳倏忽之间活过来,迅速膨胀,干枯皱缩的碎渣渣吸足水分,扩展成片状,皱皱巴巴的一片,铜钱大,状如胶质皮膜,软软晃晃,舒展在草丛里、河滩里、山坡上,心花怒放的样子。
地耳知道人类很懒,视力也不如鹰,所以不想长得很大,颜色伪装成草滩色,紧紧贴着地面。这样,地耳就好好待着,柔软的褐色褶边触动草根,探寻周围的事物。毕竟,它也是活的,也有自己的小光阴。
生长的地耳真的没啥样子,扁也不扁,圆也不圆,也不三角,也不四方,稀里糊涂的一张薄片,一脸褶皱,像从树叶上随便撕下一块揉揉扔到地上。没形状就是大形状,没用处就是大用处。反正地耳就那么歪歪扭扭躺着,匍匐在地,过自己自由自在的日子。
要是继续下雨,地耳就接着快活。如果雨过天晴,太阳热辣辣晒,地耳赶紧又蜷缩起来,变薄,变小,继续皱缩休眠,等下一场雨。草木的一生是从春到秋,地耳是从一场雨到另一场雨。它的一生很漫长,不死。除非被人吃掉。
没有谁会盯着地耳去捡。放羊的老汉闲着无聊,碰到眼皮底下,顺手捡一些。雨天小孩没地方去野,扭住打架,被大人呵斥一顿,撵到山野里去捡地耳,好歹有一顿包子馅。尽管地耳一定不想当包子馅,不想和豆腐、韭菜搭配。
大多数的地耳,兀自膨胀,兀自收缩,大野里远远近近散开。它们可能想当大地的耳朵,能听见雨天淅淅沥沥的声音,能听见苍茫大地上万物对老天倾诉的喃喃细语。地耳洞悉万物,洞悉天地之间的秘密,却秘而不语。它没有嘴。它是枯萎又生发的耳朵,独自行走江湖。
地耳想成为独居的物种,河滩里的地耳不想撞见山坡上的地耳。地耳擅长伪装,混在草木杂色里,宁愿在薄雾中发呆打盹,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很小的时候,某一回在河滩里瞎逛,突然遇见一大片黑黝黝的地耳,肥嫩、柔软,躺在石头滩青草丛里,软软瘫着。小孩子心浅,看到一大片地耳就觉得特别奢侈,跟发现一窖金子没啥两样,于是颠颠儿跑回家报信儿。那时候,我跑起来小腿内撇,营养不大好。
我的姑姑们拎着篮子风一样刮来,打算狠狠拾一篮子地耳蒸包子。路过树林子,野菜呈上新鲜的枝叶,蘑菇闪着白光。可是我们蹚过野菜,看都不看一眼蘑菇,一路狂奔到河滩。走得太急,脚踩到河滩的石头上,碎石头不稳当,脚底下嘎巴嘎巴响。
然而,诡异的是我们跑了一大圈,并没有找到那片地耳,姑姑们骂我是个“白话匠”,类似于“扯谎精”。可是,我的确是遇见过的。那么喧哗的一大片地耳,说消失就消失了。它蛊惑了我,让一个小孩白白跑那么远的路,还是个内八字小短腿。
世界之大,地耳有理由逃匿不见。对于它的背叛,我们悻悻而去。好在人类不是只对一种东西有饥饿感,我们吃得很宽泛,蘑菇、野菜、酸刺枝嫩尖、豌豆秧子,很快忘记了那些只够塞牙缝的地耳。
越简单的,越复杂。对于地耳,大概是这样。虽然它把自己简约成一张薄片片,皱皱巴巴,粗疏难看,但是它的内心或许谁也无法真正触及。地耳就那样简单潦草,雨天活了,旱天又消失。我们常常问自己,我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对于地耳来说,那才简单呢,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有什么要紧。天地之间,伏地而生,有它蹚出的一条路,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