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燕巢

北京的气温迅速攀升,让人难以静下心来读书,就在书架上闲翻杂书来看,抽出一册张中行文集《旧燕》,想来这本书已放在书架上很久了。《旧燕》是一册负翁的文章选集,封面设计甚佳,书名由启功题写,底图是张中行文章《旧燕》的手稿,左侧上部是一只燕子为巢中的三只雏燕衔食,居中还有一对似夫妻的凌空飞燕。此乃书籍装帧家张守义设计,颇具生气,又有浓浓的书卷气。读张中行先生序言,乃知是北京一高校教授编选的忆旧谈情的文集,一时想不起个好名字,于是用了书稿的第一篇文章名,正是《旧燕》。于是,便先读这篇文章,其中写他平生两次与燕结邻的往事,颇为动情。第一次与燕结邻,乃是张中行幼时在乡村,住的是祖传的砖瓦屋子,但这房屋的修建和使用颇有古风,“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里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里开,白日大敞,入睡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睡之前,这间通路房的前门就总是半敞着。”也正是因此,“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添了热闹,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早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其后是产卵孵化,再其后是打食喂雏鸟。”
读这篇《旧燕》,真是一身清凉,也令我想起故乡的往事。关中地区的房屋过去多是土坯房,后来变成砖瓦房屋,进门是东西厢房,但有的人家一进门的东厢房处留出一间,并不盖成房间,而是空出来作为待客的地方。我祖父的房子便是如此,与张中行故乡的房屋并不一样,但这留出的空间,往往需要屋梁作为支撑,也算是为燕子栖居提供了地方。与张先生故乡的风俗相同的是,关中地区的乡村家庭至今白日里也是大门敞开,可谓古风犹在。这些都为燕子们飞来飞去提供了便利。祖父生前是位自学成才的中医,他在家中为人治病,但医病的陈设却是极简单的,只在厢房放一个大桌子,算是接待患者的地方了。祖父每天都起得很早,在厢房为患者诊治,待到闲时,便忙着抄写药书。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永远都是在桌子前忙碌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头顶的房梁上,栖居了一对飞燕,这给祖父的生活平添了热闹。每年的春夏时节,燕子都会飞来,在房梁上,它们飞来飞去,与人和谐相处。每到燕子快来的时候,祖父便会告诉我们,他推算了燕子归来的日子,总是算得很准,常常令我们大吃一惊。
我很喜欢张中行先生的文章,在他的文章中,常能够读到一种对于天地生命的慈悲。《旧燕》只是他众多文章中的一篇,其中写飞燕与人的和平共处,乃“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大德,读来令人颇为感慨。张中行是老派文人,他的文章平淡而内蕴深厚,娓娓道来,颇有些苦雨斋的质朴冲淡。记得有位作家曾评价张中行先生所写不是文学作品,如果从文学技巧和文学辞藻上来看,或许正是如此。又或者从身份上来说,他也并非职业作家。但这才是张先生的可贵之处,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遗韵。这些年,我也在业余时学着写点文章,但常常信心不足,也被认为是文学性不足,只作遣兴罢了。祖父一生爱读书,闲时亦教我们兄弟三人写写毛笔字。他平生学医救人,也常教导子孙要学一门手艺,而不至于谋生困难。小时候,我极喜爱读文学书籍,梦想能当作家,待人到中年,这个梦想才彻底破灭。但似乎并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文章学问,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虽然后来到京城读了研究生,一度产生过不合实际的文学幻想。现在想想,幸亏自己的梦想及早破灭了,才没有写什么不相干的劳什子。
张中行先生的《旧燕》中写他第二次与燕结邻,乃是在他干校改造后,借居在女儿北大的屋子。“住房是20世纪50年代建的四层砖楼,比较高大,楼前有两排杨树,像是与楼房比赛,钻得很高。我们夫妇住在一间南向,前面有阳台,未维新,用玻璃封闭,因而成为敞而且亮。”又写,“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月末或五月初,竟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筑巢了。我很高兴,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热乎乎的。老伴也高兴,说燕相中筑巢是个好兆头。”过去,常听祖父讲,燕子在哪家筑巢,这是积德行善人家的好兆头。祖父在乡间行医助人,受他恩泽的人不计其数。他一生信奉佛教,以慈悲为怀,乡间人贫穷,常常看不起病,他诊治后又开药,对那些交不起医药费的贫苦农人记下账目,有的人家过去很长时间,也未能还清欠账,他便将其勾销了事。祖父一生多坎坷,曾被诬为“牛鬼蛇神”,多次批斗,改革开放后,他凭手艺为乡人做事情,心情十分畅快。20世纪80年代初,祖父大病一场,被医院判为不治之症,他自己抓药治病,竟痊愈,多活了近20年,便是在这期间,他应乡人所求,开办诊所,将一生所学奉献乡人。
我读周作人的《苦口甘口》,其中写到他给青年人的建议之一,便是“不可以文学作职业”,又说,“若是想以学问文章谋生,唯有给大官富贾去做门客,呼来喝去,与奴仆相去无几,不唯辱甚,生活亦不安定也。”他还提到当年在东京听章太炎先生授课时,章先生就常告诫学生,切不可以所学为谋生之具,学者必须别有职业,借以糊口,学问事业乃能独立,不会因外界的影响而动摇以致堕落。我在研究生毕业后,已经放弃了文学之事,谋生之路却是颇为曲折。记得新婚之后,一度寄住京城,颇感燕城居之不易。那时,我与Min租住在京郊的一个农家小屋,只有七八平方米大小,空间极狭,但心情却是快乐的。那个村子离西山不远,环境甚佳,花木扶疏,十分幽静。后来,终于安顿下来,我们搬到了单位宿舍,也是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吃喝都在那间屋子里,但也不觉苦。在那里居住了3年多,屋外走廊的尽头,不知何时一对飞燕在此筑了巢,它们飞来飞去,甚是忙碌,也为我们平静的日子添了几许欢乐。也是在这时,我又在业余时间读书写作,虽然从未奢想能有什么成绩,但终未因外界的影响而有所动摇。
张中行在《旧燕》的结尾又写:“其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的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封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地,却永远看不到‘乍晴池馆燕争泥’的景象。常想到乡村的旧居,可惜先则人祸,家里人都散而之四方,继以天灾(地震),房屋倒塌,现在是连遗迹也没有了。其他人家,会不会仍保留祖传的风门,年年有旧燕归来飞入飞出呢?”我读到此处,更添几许伤感。祖父去世后不久,祖母搬到我们家,几年后,祖母也去世了,祖父的那间老屋便没有再住人了。今年清明节前,我回乡祭扫,祖父的土坯老屋因雨淋日晒、久未修缮,已成危房矣。也不知如今还有无旧燕飞来筑巢。而我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从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搬到了西南郊的高楼,居住环境有了极大改善。我甚至开始为自己设计书房,并在壁上悬挂了几幅友人字画,也算是附庸风雅了。但我却很怀念旧燕筑巢的祖父老屋,怀念租住在西山京郊的日子,也怀念那些与燕为邻的散淡光阴。似乎,那时的时光缓慢而宁静,心无杂念,纷扰亦少。如今想来,像是旧燕归巢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