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当记

祖父留下的老宅正在经历第九十七个春天。我总在晨雾未散时爬上木梯,用长柄镜观察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当最后几片残雪在瓦当凹槽里缩成珍珠大小,铜钱草的新芽就顶开了去冬的樟籽壳。
这些歇山式屋檐的瓦当,曾挡住无数场江南梅雨。如今,釉面剥落处爬满青苔,倒成了麻雀的邮局。它们用爪尖在雪泥上盖戳,把春信投递到生锈的雨水管里。
那日,我在西厢房檐角发现了重要变化。长柄镜里映出一汪翡翠——融雪浸润的凹槽中,三枚铜钱草叶片正托着水珠打转。这或许是20年来瓦当生态圈首次出现的高等植物,我连忙在观察笔记上描摹这抹春色。
青苔是瓦当的史官。晴天泛着银灰的光,像宣纸上的旧墨;雨天转为青碧色,仿佛谁打翻了绿釉瓶。前日,教隔壁囡囡认苔藓种类,小姑娘突然指着垂脊喊:“阿公快看,瓦当在流泪!”原是冰挂消融的水线沿着螭吻纹路蜿蜒,在日头下亮晶晶地坠落。
正月二十三,落过冻雨,檐角挂满玻璃似的冰锥。我裹着老伴留下的羊绒围巾记录:“辰时三刻,冰凌坠入天井金鱼缸,惊起锦鲤撞碎水面薄冰。”话音未落,一片瓦当上的积雪突然簌簌滑落,露出底下青苔写的草书——麻雀用尾羽扫出的“雨水”二字。
这些日子总见着灰椋鸟在屋脊开会。它们从蓄雨槽衔走樟籽,又在凹痕里留下细碎绒毛。昨日倒春寒,竟有只大胆的跳到我镜面上,歪头打量镜中白发人。它爪间沾着柳芽的嫩黄,许是从河堤那边的新枝蹭来的。
今晨,雾浓得能研墨。我照例举镜探看东南角瓦当,忽见凹槽里漾起粼粼波光。原来铜钱草已蔓延成小潭,晨雾在叶面凝成水银珠子,被过路的风推着滚来滚去。两只蠓虫正在水膜上写婚书,笔画比卫夫人的小楷还细。
惊蛰前夜落了场暴雨。雨水管来不及吞吐,西厢瓦当成了临时池塘。铜钱草在急流中浮沉,却把根系牢牢扎进瓦缝的陈年积灰。凌晨4时,我举着手电看见惊人一幕:裂成两半的老瓦当里,竟钻出一株蒲公英,茸毛上还沾着前朝的月光。
一日,囡囡捧着玻璃罐来讨铜钱草。我教她用竹片小心移植:“留些根须在瓦当里,明年还能发芽。”小姑娘突然指着瓦当内侧惊叫,那里嵌着半个泥指纹——光绪年间,工匠捏合瓦坯时留下的指节印痕,正在春雨里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