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飘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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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的香,令人沉醉。它们来自于田野,纳天地精华,怀济世之心,应四季节拍,和虫鸣鸟啼。在春天的阳光下,它们啜饮雨露,拔节起身;在夏夜微风中,潜心孕育,茁壮成长;在大雁南飞时,敞开胸怀,吐露芬芳。
令我印象最深的几种香,是高粱香、玉米香、大豆香和麦香。
我的家乡在渭河岸边。一条大河由西向东流过,顺手牵起两座大山——缇群山和朱圉山。百里渭川,土地平旷,人烟稠密,是一县的粮仓。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无论山地,还是川地,种植的作物主要是高粱,我们叫它秫秫。高粱个子大、脾性好、产量高、耐旱、耐瘠薄。春天撒下种子,只要几天时间,眼前就是一片绿意。盛夏时节,高粱高过了人,成为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去处。高粱熟了红满天,一穗穗硕大的高粱,如一把把燃烧的火炬,绚烂无比。晚风吹来,夕阳的余晖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秫秫的香味,淡淡的,像流水一样悠长。烙成馍后,香味浓郁。然而,秫秫性热,秫秫面馍馍、秫秫面饭并不好吃。
玉米和秫秫一样,都是脾性好的作物。它比秫秫妖娆丰满,粗壮的秆如甘蔗一样香甜。玉米结穗时,宛如一个双手叉腰的人,挺拔、潇洒。玉米顶部吐出的花丝有雪白的,有金黄的,还有酒红的,如女人烫过的秀发一样飘逸。玉米可以烧着吃、煮着吃、炒着吃,还可以爆米花。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放在院子里、挂在树杈上,金灿灿、亮堂堂,一派喜人景象。白雪飘飘的夜晚,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围着一盏油灯,一边剥玉米,一边讲故事,十分惬意。
黄豆在我们那儿是茬田,也就是小麦收获后紧接着在麦茬地里播种的农作物。黄豆从播种到成熟只有六十天时间,我们称之为六十黄。黄豆小巧玲珑,伏地簇生,像一池荷,摇曳多姿;又像优雅的诗,意蕴悠长。黄豆开白色或紫色的小花,既素且雅。落英后,荚果现身了,长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像霜落刀鞘。夏末,黄豆变得肥大,我们点燃干柴,将黄豆连叶带秆放上去,噼啪声响起,香味四处飘荡。农人将黄豆摊在院子里晾晒,干透后,用连枷打。农历二月二,家家炒黄豆。浓郁的豆香,飘拂在村庄上空,飘拂在人们心头。
麦子是粮食界的天之骄子,最具济世心肠。可是以前,家乡却很少种小麦。原因是我们那里的小麦,容易患条锈病。在小麦扬花灌浆期,锈孢子随风飘荡,用不了几天,麦子就枯萎死亡了。20世纪80年代初,农校培育出抗条锈病、抗倒伏的小麦良种。1981年,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积极性高涨,开始大面积种植麦子。
国庆节之后,人们开始种麦。寒露时,麦田已是一片绿意。万物凋零之际,柔弱的小麦扛起大旗,与春天无缝衔接。立冬过后,一场雪接着一场雪,覆盖了原野。白雪覆盖下的麦田,就像一个梦。那些雪如同面粉,令人神往。
当地下的蚰蜒、蚯蚓四处乱窜时,麦子便醒了。醒了的麦子在春风中噌噌地生长,比羊羔长得还快。清明时,长得比筷子高。麦苗青青,春光融融,家乡有一种古典的美。立夏时节,齐腰深的麦子开始悄无声息地抽穗。路过麦田时,锋利的麦芒扎疼了手背。烧麦子吃,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烧烤后的新麦,清新、软糯、香甜,带着阳光的味道、土地的味道、清风的味道。芒种前后,小麦黄了,麦田的颜色由青变黄,那是一种令人愉悦的颜色,比深沉的土地耀眼,比璀璨的金子稳重。放眼望去,麦浪滚滚,像金色的海洋。收麦子就像虎口夺食,是一件大事情。20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到麦收时节,机关、学校都会放假。城市、乡村,到处弥漫着麦子特有的气息。端午节后,新麦面上了餐桌。烙鼓角、煮甜醅是当地名吃。母亲烙的鼓角外酥里糯,令我久久回味。
走上餐桌的麦粒,经历了风霜雨雪的洗礼,经受了旱涝病害的考验,凝结着农民的无数心血。
我生活在渭河岸边,像一只寻香的小鸟。小时候,我衔一片夕阳的晚霞,拼命飞翔,却怎么也飞不出高粱、玉米的影子。
后来,春风唤醒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唤醒了人们的希望。
进入新世纪,高粱不见了、玉米落单了、小麦不再风光了。从春到秋,樱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月季花、菊花,竞相开放,花香四溢。甘谷辣椒、甘谷花椒、燕家韭菜、雒家蒜苗、中州白菜、礼辛黑梨,脍炙人口,享誉陇上。
香飘云天外,韵溢岁月中。那些来自于泥土的芬芳,是大地的恩赐,是岁月的馈赠。家乡的原野上,一年四季都飘荡着浓郁的麦香、花香和果香,也充斥着诗香和墨香。每一缕香,都是家乡的灵魂和生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