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诗人手指的方向眺望
没想到桃花潭的水那么美,用十里画屏来形容也很贴切。
去的时候一直犹豫着,因为交通并不是那么便利。到了之后,也并没有太多期待。
像很多人一样,心中不过是反复吟诵着这样一首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读书时,反复背诵的诗歌似乎就成了精神的一部分,和少年一起成长。到中年,觉得那是心灵故乡的一部分,如果去了,便是指认,便是回家。
虽然,仍觉得缥缈,但踏上石板路,顺着桃花潭镇的街道往里走,就有不一样的感觉。
也是古建筑,也有店铺,但和其他商业化的古镇并不一样。并非是没有熙熙攘攘的游客,而是里面的陈设,展示的物品,透露着浓浓的文化内涵。
主人仿佛隐藏起来,或者在后院做着自己的事情,或许在闭目养神,你可以随意地看。
而看就是一种欣赏,一次学习的机会。很多遗落在历史的故事,有时仅凭一个物件就活了过来。
多少描述,想象,抵不过一幅画上的勾勒和描摹;抵不过一个古旧的化妆盒,一方老砚台,一件仍可以弹奏的古琴,一排微雕出梅兰竹菊配着诗行的毛笔,甚至绿松石珠算盘,陈年的徽墨,老纸。
都并不是急于出售的东西。
单是摆在那儿,就有种说不出的美。遇到懂得欣赏者,主人也觉得分外高兴。岁月流逝,赋予物质的是丰富的内涵,总有有缘人,也不计较价格,只是明白其中的分量。
美的分量,不是计算,而是感受,感知。
就像当年汪伦向李白发出邀请,说此地有十里桃花,万家酒楼。他明白在一个天才诗人的心中,向往的并非现实的高官厚禄,而是一种可以激发热情的氛围,一种浪漫的气息。
所以,他能邀来李白,他能留住李白。即使并没有十里桃花,但桃花潭的碧波荡漾,也足以让诗人兴致勃发;即使并没有万家酒楼,灯火通明,只是姓万的那一家老板,也有足够的好酒招待。
喝了一杯万家酒楼的桃花酒,甜美可口,已觉微醺。
店家注册了十里桃花的商标,主人却不是本地人。他说是来到桃花潭后,很喜欢这里,就决定留下来。租了万家酒楼的旧址,卖桃花酒,笔墨纸砚,收藏旧物。
收藏似乎太多,不免杂乱蒙尘。单是砚台就有数方刻有诗文仿明清制的大物件,有的诗佳,有的书刻不错,有的砚盒昂贵。
他打算出手,为开办一家非遗文化展示馆。
忙忙碌碌,有一份热爱传统文化的情怀,又有生意人的精明,或者当年的万家酒楼老板也是这般模样。
而当年的汪伦,后人都认为他太幸运,有心计,只是连哄带骗邀李白来,又大张旗鼓欢送诗人,就为自己赢得千载大名。
但到了桃花潭,会发现,或许李白也比较幸运,遇到这样一个朋友。
徽州是汪伦的故乡,他是唐代越国公、汪华的第五代孙,仁素公之次子,为唐时知名进士,曾任泾县县令。开元天宝年间,因桃花潭景色宜人,汪伦卸任后便在此地修建了一栋别墅,称别业居。
李白到桃花潭后,与汪伦和当地文人墨客,自在悠游,饮酒作诗。李白曾写下《过汪氏别业二首》,有“汪生面北阜,池馆清且幽”“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之语。
汪伦别业居至今还保留着低调的状态,小小的门楣,走进去,就看到几个大陶缸,贴着红纸,上书:桃花潭酒。墙上还有长长的横幅:李白于汪伦喝的酒。
走进去,别有洞天。可以想见“随山起馆宇,凿石营造池台”的胜景,如今成为企业的白酒大师工作室,长日无客,静悄悄的。
沿着旁边的洞口往里走,上楼,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蓝天白云,青山碧波,古岸游船,巧妙地化作一帧风景,何止是惊喜!
你忽然发现正身处踏歌楼。古色古香的两层阁楼,白墙黛瓦,是后人为纪念李白、汪伦两人的深厚情谊所建造。二楼有当地书家用行书写就的《赠汪伦》一诗,还有根据古诗意境画的李白和汪伦并肩而立的人物画,皆可观。临街的一面有浮雕画屏,正是人们载歌载舞送别李白的情景。临江的一面悬挂“踏歌古岸”的牌匾。底层为过道,扶着砌砖石墙,踏着麻石板路,就走到江边。
还有惊喜。
你会看到汪伦的雕像,一个略显沧桑的汪伦,眉宇间有一股豪爽之气。浓眉大眼,美髯翘起,举杯端然正坐,和对面的李白一起,顺着诗人手指的方向眺望。
李白仍是李白的风度,只是在此地,和朋友一起,面对宇宙赐予的无限美好,所有的不如意一扫而空。
还有什么不如意呢?离开京城,是更广阔的天地。是他意想不到的自由。
他一生所追求的,所向往的,并不是从他手中溜走的功名与荣耀,而是他本来就在享受的一切。
他在大地上漫游,一次又一次与那个本来的自我相遇,一次又一次繁华落尽见真醇;一次又一次在不经意间,有突然而至的知音,像是在时间荒野里失而复得的礼物;一次又一次,随手写就的诗行,化作甘露,滋养他曾经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更化作星辰,指引后世的人沿着他走过的路,感受那曾经吹拂过他的风。
那就坐一坐船吧。
或许已经不是他坐过的小舟、竹筏。电力带动的船只,走得很快,想多在水上漂浮、徘徊一会儿,却很快就到了对岸。
对岸亦值得慢慢逛。甚至误打误撞走到了桃花书院。
明窗净几,简约的中国风,让人想坐下来喝喝茶,翻阅几本书。
此地,普通的徽派民居自带诗意,白墙上又层层画了徽派建筑,配上一首首小诗,很是别致。
看到万家的姑娘媳妇,漂亮亲切,祖祖辈辈安居乐业,血脉里带着清澈婉约的气质,不急不躁。甚至不介意外来人抢注了万字招牌。或许在他们那儿,招牌仅是外表,而桃花潭早已融入他们的灵魂。
灵魂的事儿,谁能夺走呢?
再回到岸边,一阵急雨,上了渡船,看偌大的雨点打在水面,很久没看过那么好看的水花。此时,更加希望船慢一点,坐着赏雨,这不是人生一大享受吗?
雨中,想着若回不去,就找家客栈住下来。
刚好躲雨的那家店老板就在对面开了民宿,热情地邀约进去看看。
小园曲径通幽,曲桥、石墩、月洞门,像极了苏杭那些小小的园林。房间的名字被极用心地冠以唐诗韶华、宋词婉约、元曲流年等。
但愿不再是匆匆地赶路,而是像李白一样,能在此居住数月,洗去疲惫,让心灵再次饱满充盈,生机勃勃。
然而,何止是数月,他把生命最后的领悟都给了徽州这片土地。
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永久的栖息地。
友谊和诗歌一样,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