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醒一只蜜蜂

它胖得像祖母,圆硕的半截身子在墙洞里若隐若现。它是独居的。乡下的冬春墙洞里,多的是这些独居蛰伏的蜜蜂。我用手指长的小细树枝伸进豆大的墙洞,拨它。它嗡嗡地啍着,仿佛好梦被吵醒,愤愤地翻动滚圆柔软的身体——就是不起床。可是,我有的是耐心拨它出来。
春日这样长,阳光米浆一样,从灰黑的屋瓦上摊下来,摊到泥墙和砖墙上,摊满门前的院子。母亲和伯母们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纳鞋底,织毛衣,奶奶侧卧在玻璃窗内的白棉帐子里静静午睡。我和弟弟、堂姐在屋檐下掏蜜蜂。
我拨动细枝,加快频率,仿佛赛龙舟时的木浆挥动,墙洞里的细尘翻飞在阳光的碎片里,像浪花飞溅。我拨动细枝,细枝尽头毛茸茸的木质纤维上,仿佛蘸满我的叫嚣——这叫嚣落在蜜蜂的背上、腹上、翅膀上,它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蜜蜂被我的细枝包围袭扰,躺在墙洞里愈加不安,发丝般细黑的腿足缩起来,折叠在腹下的阴影里,只把身体努力团起来,全力抵抗着。
它不知道团成半球状的身体更容易被擒拿,我用细枝末端一钩一撬,它就连滚带爬狼狈滚出墙洞,滚落我掌心的玻璃瓶里,茫然的,又愤又惧,挥舞着细腿细足。很快,它翻转身子,摸着了方向,踉跄似的振翅,在瓶里“嗡嗡”,四面八方撞击玻璃瓶壁。它撞一回,失败一回,大约鼻青脸肿了,终偃旗息鼓,趴在瓶底不动了,仿佛在喘息。
它像祖母一样慵懒睡着,硬是被我吵醒,无辜成为我的瓶中物,它一定又恼恨又不甘。它终于放弃挣扎,只身体贴着瓶底,随着瓶子的摇晃颠簸,像躺在甲板上一样滑来滑去,不情不愿地成为我们的玩物,伴着玻璃瓶之外的我们消磨着长长的春日午后时光。
有时,我会旋开石青色的瓶盖,为它打开天窗。它愣了一会,翅膀似乎感知到风的流动,感知到阳光的照射,振翅盘旋着,肥胖的身子攀升到瓶口,快要逃窜了。我“啪”一声赶紧盖上盖子,然后摇动玻璃瓶,摇晕它。它又瘫坐在瓶底了。我欢喜不尽,仿佛掌握了宇宙一般掌握着它的命运,仿佛对祖母做了恶作剧一般怀着怯喜。
我开瓶子关瓶子,又开瓶子,又关瓶子——它精疲力竭,收拢双翅,贴着底部瓶壁,似乎在与我做着沉默的对视。它定住了,周身的灰黄绒毛在阳光下立着,一根根明亮且历历可数,像个半老的贵妇。我将菜叶子掐碎,撂几片进去,它侧侧身,踩几脚,似乎嗅到了菜叶的清气被唤醒了,又开始展翅,却飞不高。它拖着展开的双翅,贴着瓶壁且行且停,像穿着黄黑条纹衣裤的祖母,腰间围裙展开飘摆,灶上灶下忙碌。
堂哥不知何时也加入我们掏蜜蜂的游戏,他年长我们几岁,到底比我们有阅历。他说,蜜蜂可以吃的。说着,他捉住一只,撕断它的身体,从蜜蜂的腹腔内拖出比芝麻粒稍大一点的蜜囊。堂哥说蜜囊是甜的,那里装着花蜜。弟弟和堂姐叽叽喳喳的,想吃又不敢吃。
午睡的祖母大概是被我们吵醒了,她一边穿袄子,一边推开玻璃窗,嗔道:“丫头小子们这样害,又捉蜂子吃了!”
我看见微微肥胖的祖母自屋内缓缓步出,边走边系她的宽大围裙,我心上陡得惶恐惭愧。我转身小跑,找个墙洞,将精疲力竭的蜜蜂倒出来,胡乱塞进墙洞里。
风微微地吹,地上的树影子和人影子都长了。远处,许家塘对面的田野上,油菜正在起薹,红花草正在吐蕾。
蜜蜂们就要忙起来了。
编辑:胡霞 范江涛